41.逝者02_论报恩的正确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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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逝者02

  她们在为董氏擦身的时候,外边的灵堂已经布置好,董氏的棺木是早些年就已经备下的,年初的时候刚重新上过一遍漆,黑色的棺木仿佛巨兽张开的口,等待着将人类进献的祭品吞噬。

  邵琰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怎么都止不住。

  棺木之中已经铺好了被褥,邵琰看着众人用另外一床被褥将董氏身体束住,放置于拆下的门板上,最后由邵显将董氏抱入棺木之中,董氏安详地躺在里边,眼睛紧闭,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香烛长明灯点上,仿佛约定好了一般,用一块黑色布幔隔开的灵堂内外,原本只是稀稀落落的哭声,此刻犹如夏夜荷塘上的蛙鸣一般,此起彼伏。

  妇人们忙着擦身收敛的时候,外边也把还在的亲戚以及远的近的亲戚那里报丧了,做法事的道士也请来了,哭声和唢呐声铜锣声铃声唱经声混杂在一处,听不真切。

  平阳此地有唱挽歌哭丧的习俗,来瞻仰逝者仪容的亲友或是抚着棺木外壁或是跪在灵前用一种特定的音调哀唱,其内容或是逝者的生平或者善举,或是唱者对逝者的怀念以及对逝者去后其后人的担忧,多是由年长阅历多与逝者亲近之人所唱。

  那种怪异的、抑扬顿挫的音调,小孩通常理解不了,不识愁滋味的孩童,最喜欢的便是类似这样的丧礼,有道士挥舞桃木剑做法事、有人哭唱——仿佛看戏一般,虽然被长辈事先提醒了也不会失礼,可是若说伤悲,其实并无几分。

  前世这时候的邵琰也是这些懵懂无知的孩童中的一员,虽说是自己曾祖母过世,可是那时候不知“死”为何意的邵琰,其实并不懂那些唱词里的含义。

  而今那种悲痛却是深入骨髓、痛彻心扉。邵琰两世为人依旧没学会用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悲痛,她只是跪坐在那里,眼泪像止不住一般。

  每一个来吊唁的人看到一旁哭得眼睛红肿眼泪还止不住的她,本来已经哭过了,又抱着邵琰边哭边唱,大意是曾孙曾孙女还小,董氏再也没机会看到他们成亲生子之类的话。

  邵琰一向不喜别人碰触,却没有避开,因为听得懂,难免眼泪又被勾出来,越发的收不住,后边来的人反到开始劝慰邵琰。

  邵琛也跪在邵琰身边,他懵懵懂懂,未必知道什么伤心,只是因为邵琰哭,他便也跟着哭,倒也没失了礼数。

  等到一时没人进来了,邵琛才偷偷拉了邵琰:“三姐你别哭了。”

  邵琰刚想安慰他,嘴一张开,眼泪又落下来了。邵琛急了:“你再哭我也哭了。”他眼眶说着就红了。

  他悄声问邵琰:“他们总在唱‘去了’‘去了’是什么意思啊?太婆为什么躺在那么大的箱子里啊?虽然那箱子很大,可是看着就不舒服,太婆会不会觉得挤啊?太婆睡了那么久,她睡醒之后要去哪里啊?”

  邵琰被他一连串的问话问得想笑,然而一挤出笑容却是比哭还难看,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道:“等你再长一些便会知道了……待会外边的道长肯定会叫你出去,到时候他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让你拿什么你便拿什么,让你跪你便跪,让你起来你再起来——记着了吗?”

  邵琛一脸“不明白”,还是应了一声。

  邵氏的哭声在外边响起,邵琰看过去,邵氏走路都有些不稳了,仿佛比前几天见到的时候老了许多,她踉踉跄跄奔到董氏棺木前,边唱边哭,都是董氏的好与她忏悔不能长久侍奉在董氏身前话。

  她哭了小半个时辰,也没有止住想要说的话,邵琰怕她伤了身子,连忙过去扶住她,邵氏却越发收不住,一把将邵琰邵琛抱住,唱道:“我可怜的孙子孙女,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娘你怎么看不到了啊。”

  邵琰抬头看到邵氏半白了的头发,知道劝不住,只好拍着邵氏的背,像安慰小孩一般安抚她。跟她一起来的顾三叔顾三婶顾七叔也连忙安慰她。

  又哭了一会,邵氏许是缓了一些,指派顾三叔顾七叔去帮邵显,让顾三婶去帮江氏以及邵琦邵瑛,自己带着邵琰邵琛跪坐在一旁,忍了一会,又还是哭上了。

  邵琰此刻倒是止住了眼泪,想起前世时,邵氏甚至没有机会在董氏灵前哭一声——胡氏那时候根本没让邵氏进家门,连一炷香邵氏都没能为董氏上,她想着哪怕跪在门口哭,跪在门口、路口为自己的母亲送行,却也要顾及着邵显一家的名声,胡氏说了,她再不走,胡氏便一头撞在董氏棺木上,邵氏总不能让自己母亲最后一刻都走得不安宁。

  邵琰此刻心里是愧疚不安的,虽然董氏和邵琰对董氏的死早有预料,但是对大多数人来说,依旧是太过突然。

  邵氏强忍着悲痛,帮忙操持,有她在,众人倒是安定了许多。

  从成功与胡氏分家的那一刻起,邵显便变得十分冷静自持,虽经历过邵太爷、邵庭的丧仪,但乍闻董氏过世,邵显却依旧是有些无助,只是眼下并不是他悲痛的时候,作为一家之主,有太多的事需要他做,他一生母缘淡薄,所得到的最多关爱,皆是来源于董氏,董氏临死之前,还要舍下自己的脸面请来众多亲戚为邵显一家撑腰,这拳拳关切之心,又如何不让他动容?

  邵显也唯有用忙碌来麻痹自己,才能稍稍排遣祖母过世的悲痛。

  邵琛被拉着去为董氏捧灵牌,董氏的法事做得很大,或因邵永安在的缘故,比邵琰印象中前世董氏过世那一次更加热闹,邵琰走出灵堂,看到前院挂满了一块块灵幡,黑色的布幔上,白纸黑字的“奠”字沉重而压抑,邵琰一抬头只觉得鼻子越发的酸涩。

  那些祭文,她甚至看都不敢看。

  整个宅院里,无处不压抑。

  无处不在提醒着邵琰:董氏终究还是去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董氏活了八十七岁,在这样的年头本就十分罕见,比她年老的比她年轻的同辈都已经早早故去,作为曾祖辈最后的一人、在宗族里辈分最高的一人,她才能请来那么多的人过来,这可能是她这一辈子唯一一次摆出长辈的谱,却也是最后一次了。

  她为自己的子孙后辈将最大的麻烦移开,可是自己却还是逃不过生死有命的禁咒。

  从今往后,邵家是成是败,她都无法看到了。

  邵氏宗亲多在平阳,找人选定的日子四月十二宜下葬,远近亲疏的亲戚能知会的都知会到了,能来的自然也都来了。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胡氏的身影。

  虽然已经分家,但是董氏过世的事还是得知会胡氏一声,原本众人料想胡氏估摸着也不会来,只是于情于理不能不告知她罢了——她来不来无所谓,只是邵家这边却不能落人口实。

  谁也没想到,前几天和邵家闹得那般动静,胡氏还是来了。

  只不过她并不是来祭拜的,她既然来了,邵家也不可能把她赶出去,谁知她进了灵堂,不上香,不跪拜,只是站在那里骂董氏,什么董氏终于死了、死得好、报应啊之类的话……灵堂里顿时静得只剩下她的叫骂声,大概如此不敬死者的人众人也是第一次见,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胡氏骂得兴起了,看到了邵氏,便是怒不可揭,口中的话立即变成了邵氏是来贪董氏的私房的,伸手便要过去撕扯邵氏,众人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拦下了胡氏,不让她在灵前大闹。

  只是胡氏那张嘴却依旧还是不停,邵琰听她骂了这么久,倒是明白了胡氏的来意——只怕胡氏还是惦念着董氏的私房呢,倒是贼喊捉贼。

  邵琰哪里愿意由着她乱来,气血上涌便要冲过去打她,却没曾想被人拉住,回头发现是邵永安,邵永安拍着邵琰的头安抚她,摇了摇头道:“这些事让别人去做。”

  邵琰被他这么一阻,倒也冷静下来了。

  胡氏闹灵堂是有不对,可是若是邵琰不管不顾冲上去,邵琰自己也要受人诟病的。

  邵永安带来的官差早前邵永安支使他们让他们去帮忙报丧之后便让他们自己回平阳城去了,可是他带着的私兵却还是跟着他的,此时他让几个私兵走过去,胡氏许是没料到邵永安还在,因有人过来,原本拦着胡氏的几个妇人连忙退下,胡氏得以挣脱,此刻哪里还敢闹事,顿时有些气弱,爬了两步趁着那几人还没过来便快步跑了。

  邵永安原也没想真的抓她,见她跑了便也罢了,只让几个私兵往宅子外边候着,胡氏跑远了远远骂了几句,到底是没敢继续过来。

  邵琰便向邵永安道谢,邵永安点头应了,便无二话。

  邵琰听着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小声议论,都道胡氏不会做人,虽说发生这样的事情主家有些丢人,但是想想胡氏的所为不地道,这么多人都亲眼所见,往后若是胡氏再起什么幺蛾子,舆论也是站在邵家这边的,舍下一些脸面倒也没什么。

  唯一所愧对的,也只是董氏罢了,死后还是不得清净。

  虽说董氏临死前说什么不要葬在祖坟之类的话,但众人都知道那只是她说说罢了,她与邵太爷成婚多年相濡以沫,后人又怎么舍得她死后不能与邵太爷同穴。

  邵琛提着长明灯出门前,邵琰细细叮嘱他不要回头,对于董氏过世这件事,邵琛依旧是懵懵懂懂,却因为看见家人都在难过,即使不明白也没有多问,别人会告诉他的事,邵琰多说一遍,他也只是点头——他一向听邵琰的话,既然答应了邵琰,便不会食言。

  邵琰想起前世邵琛夭亡,后来江氏过世的时候,邵家因为胡氏的缘故,几乎与大半的族人亲戚断绝了往来,临出殡了,胡氏又借口江氏属相生辰与邵家祖坟不合,让人匆匆忙忙选址,选了一处极荒凉极远的墓地。

  因为没有邵琛,那时候顾玉擎也离家出走了,其他的亲戚又多多少少因胡氏而结怨,最后众人商议许久,决定让邵琰提着那盏长明灯。

  邵琰记得江氏过世的那一天天色很暗,冬日里寒风凛冽,抬头看去,乌黑的云黑沉沉的仿佛要压下来。

  邵琰年长之后,许多日子记不清,却记得那天回来之后下了雪粒子,她一生中最冷的一天,哪怕后来在每到冬日都会下雪的京城,在李府衣不裹身食不果腹时候,她也觉得也比不上交南几十年才一遇的那场小雪来得冷,她躲在屋内偷偷哭泣,外边的胡氏却在骂骂咧咧,说江氏该死,又骂江氏要死不早死偏偏挑在小年死,肯定是故意的——

  是的,江氏过世那一天正是邵琰的生辰,十三岁,豆蔻年华,只是无人会在这样的日子里还会记得这些,邵琛走后,不再是两个人一起过的生辰总是让人恨不得忽略掉,就连以往每年都会给她煮一碗长寿面的江氏都已经过世了,这生辰,就算真的过起来也是徒惹伤心罢了。

  邵琰不爱面食,但是每年江氏那碗长寿面她一定会吃完,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安慰江氏,她失去一个儿子、走失一个女儿之后,不会再失去另一个女儿。

  可谁又会想过这世间命运无常,越是坚持的东西,越是会失去,她四个子女,没有一个真正“长寿”的,想来她唯一的幸运,或许是她自己去得早,不用亲眼看到她三个女儿一一过世罢了。

  她死在邵琰十三岁生辰这一天,眼睛闭上,再也没有醒来。

  那时候邵琰提着长明灯,跟在大人们身后,江氏的墓地偏远而荒芜,邵琰有种莫名的预感,她生怕江氏下葬之后,自己便再也没有机会到江氏墓前拜祭,回程的时候,他们反复叮嘱邵琰不要回头,可是邵琰却依旧不断的回头,想要把那周围的一草一木都记住。

  可是到最后邵琰到底还是忘记了江氏到底葬在何处,就像她根本不知道邵琛到底葬在了何处一样。

  胡氏不许江氏入祖坟,不许邵瑛与邵琰去拜祭江氏,她这人动不动就把死往嘴上说,可是这样的人竟然是真的怕死的,她坚持江氏短命不允许其他人去拜祭,以免给她带来晦气。

  提着长明灯的那一次,竟然是邵琰唯一一次与最后一次到达江氏的墓地,后来她偷偷去找过江氏的墓地,可是她不认识路,那些记忆中记下的草木也变了模样,她再也找不到江氏的墓地。

  后来邵琰便时常在想,她从未梦到过江氏,她后来离家之后便再也没能回来,是不是便是因为她当初不肯听话,明知道不可以,却依旧是回头——那些不幸让她怨天尤人,可是更多的时候,她恨的还是自己。

  她恨当初那个什么都做不了也不敢做的自己。

  所以明知道有些风俗说白了其实不过是给人心里的安定,她还是不厌其烦的嘱托邵琛,仿佛这样,就能稍稍赎了她前世的过错。

  十二日封棺出殡下葬,亲戚们也陆陆续续告辞,也有一些住得远的亲戚之后才能赶过来道一声节哀,剩下的,便是邵家自己的日子了。

  头七、七七需要做的法事不一而足,茹素的日子里,邵琰不会像前世那般偶尔会有嘴馋的念头,只是偶尔会盯着董氏过世那一天左手手腕上系上的白绳发呆,即使不是第一次经历董氏的死亡,但是邵琰却觉得,哪怕自己心智上已经不再是小孩,可是对于董氏的过世,她比前世的自己还要更茫然。

  她可以用“等你再大些就明白了”之类的话来安慰开解邵琛,可是邵琰知道,这些话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她有时候比邵琛更看不开。

  她唯有让自己忙碌起来,拿着账册一点一点的跟邵显以及邵氏学习如何管家,如何与不同的人应对,邵家的田地、房屋,董氏留给她的庄子,还要重拾起前世邵显教给她的学问以及鞭策邵琛,甚至连前世不肯学的刺绣都拿出自己所有空闲去学,却还是觉得不够。

  她还是不够累,她搬回了自己的屋子,却时常对着董氏住过的屋子发呆,有时候她半夜醒来,四周寂静,还是会有一些不适应。

  董氏去了,可是邵琰却还是希望她仍在。

  可是世间再也没有董氏这个人了,她的曾祖母,即使知道了那么多事,可是自己的死亡,依旧是避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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